【极东兄弟】还君砒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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去年发的了，都没什么人看，没有影响力的。我自己留个念想，就让他过个审吧。曾经脑过的一个版本，现在觉得这个故事不能这么发展，故此文是“一发完”式。
若日后梳通逻辑，再续不迟。2022.3编
野狗已经忘记这曾是它的家。即使神明赐予犬类世间最出众的嗅觉，也难抵漫漫黄沙、万里腐尸弥散带来的神经麻痹。但狗却不死心，它又一次停下肿痛得难移寸步的脚，伏在断壁残垣上细细嗅着。
伴着一路泥泞血印自地平线摇荡而来的铃铛声终于消逝，忽如其来的死寂不禁令人心一揪，想问它究竟流浪了多久。它的两只眼在一次行军中被子弹穿透，腐黑发臭的眼眶烂肉上似有白蛆蠕动。野狗再也无法分辨白昼与黑夜，只能迷失在没有时间的黑暗中。也许正因如此，勇敢的生命执迷于嗅过金陵的每一处废墟。在被遗忘的日子里，野狗身边只有地震的轰鸣。它不知脖子上的金铃铛何时会轰然崩塌的石楼碾碎，毕竟一路走来，它是靠着零星的脑肠、枯萎的断臂活下来的。野狗一定从寸寸焦土里嗅出了自己的命运，但它没有离开金陵，那阵阵清脆的金鸣铃响也不曾消失。
突然，它好像被刺了一下地猛地缩回鼻尖，静静怔在那里。狗的肩胛微微颤抖着，好一会儿才小心翼翼地将鼻尖贴上去。野狗如此悲悯地蹭着那块它看不见的冰凉物，渐渐呜咽起来，似琴瑟摇指声声泣下。它蹲伏下来，含情脉脉地枕上灰石间那块油亮的红棕木条。
它是那样谨慎才从枪林弹雨里活下来，却死于民二十六年12月的冬夜，死在它如痴如醉的温柔乡。黑暗深处的子弹击碎它的头颅时，野狗没有丝毫惶恐，它安祥躺在自己曾欢娱十年的故土上，红艳艳的脑花泛着月光像岩浆淌泻，但再没什么能阻碍它回家了。
狭窄的南京古道间，眼花缭乱的手电冷光里响起一阵仓促的军靴声。寂静未能在阴云密布的城市盘旋一秒，便被一声日本语粗暴地轰走了：
“您不远万里到中国来总不能就浪费几个子弹杀条野狗吧？”
山下英士见身前衣着黑色昭五式的青年的食指压紧了扳机，便不再试图调解气氛。他一靠脚，摆好标准的军姿，正色道：“属下多言。可您操劳数日，明早还要参加入城庆典，此时太晚了，您尽早歇息吧。”
青年军官并未理会他的副手，山下英士的话还未说完，他就倾身前去，把南部十四式手枪插进腰袋。他默默蹲在野狗的尸体前，打开手电的一瞬间，粘黏着温热脑浆与泥土的铃铛迸出星星般微弱的金斑，映照油亮的木条，就像他从三轮摩托眺见的日光下犹琉璃碎的中华门。
“山下，请把这狗铃铛清洗干净，明日交给我。”
“嗨！”
山下英士当然不会亲自动手，他又不是做苦力的俘虏。这位来自东京特高课的少尉注视着长官，嫌弃地想：又不是为神圣的陛下服务，他哪能使唤尊贵的特高课！
青年军官丝毫不觉背后无声的遣责，他只在意狗头下的红棕色木条。他把手电移近一些，目光沉沉地盯了它片刻，关闭电筒，起身走向山下英士。
“还有一块琵琶琴头，请一并交给我。”
“琵琶琴头？”
白手套一指身后：“琴头上雕着油纸伞撑起的伞面，看上去像陛下的纹章，上面刻着古老的汉字，小篆‘怀’。就像军用手票菊花纹章左右黑圆里的字一样。”
“可我……”
“山下少尉，特高课的高级军官从不说‘可是’。”
山下英士一哽，旋即又反应过来，他再次靠脚，毕恭毕敬道：“是！谨遵本田大佐教诲！”
他在军中其实是无军衔的。日军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，只要见到一个日式短发、胸佩菊花纹章、衣着黑色昭五式的娃娃脸，便恭称“本田大佐”。言及他究竟是何方神圣，士兵也不说清他和皇室千丝万缕的关系。再深究，帝国上下又谁在乎呢？而面对自从傍晚打长江畔关押处回来便沉着得愈发诡异的本田菊，山下英士思来想去，最终因那句被他误解为升官的承诺而未向总部汇报。
一块腐朽不堪的琴头能证明什么呢？
但若山下英士发现的是本田菊通过私人渠道收到的一封古诗，情况就不容乐观了。
“这是那个瞎眼的支呐军人给您的答复。”带走王耀的士兵将信封呈给本田菊。
本田菊苦挨到夜深人静时才犹豫着拆开信封，指腹摩挲处，沧桑的记忆顺指尖涌入心海。明明是日落时才发生的事，不过四个时辰，手中信纸便似烫手山芋，令他拿不起、放不下。
“本田菊，少痴心妄想了。”
两个士兵把惨遭出卖的中国军人推出铁丝网时，黑布覆眼的军人的语气轻蔑而慷慨，就好像与本田菊擦肩而过的不是俘虏，而是比天皇更胜的威仪。
“一个王耀倒下了，还会有千千万万个王耀站起来。中国人不会放下手中的刺刀，直到把你这畜牲捅出中国！”
唯一用日语发出的字眼就像毒牙深刺日本人的皮肤，那一瞬本田菊只觉自己全身的血都凝滞了。
畜牲……畜牲……
搭在刀柄上的手越攥越紧，已是目光可见的颤抖，本田菊竭力使呼吸平缓，艰难反诘道：“畜牲……耀君，你怎么能这么说……”
你怎么能这么说？如果不是我向将军撒谎把你从军官中剔出，你早就被枪毙了；如果不是我向总部提议劝降，你只有死于亲王屠城令的结局。耀君，是我千方百计让你活下来，你怎能视此苦心为草芥，侮辱我畜牲！
本田菊悲愤地扭身，手中九四式菊纹军刀初露锋芒，士兵早已推搡着王耀向江边的轿车走去——明日是入城式，本田菊的劝降失败了，他不甘地目送兄长般的古国一步步迈向无可奈何的明天。
日本人哀怨的目光聚焦在桀骜不驯的中国人身上，士兵们把他塞进军车，狠狠甩上门，随着发动机一声轰鸣，绿军车卷起夕阳下冰寒的黄沙渐行渐远。刺骨的江风不知从何匆匆赶来，推着本田菊瘦小的体躯踏上绵延的车辙。失神的黑眼睛对上沉静的黄昏，整座天幕就像雄浑壮丽的旭日🦀旗缓缓拂扰在花灯点点的三途血川之上，巨轮红日正审视着身下渺小的日本人。
久久萦绕他耳畔的还是王耀发自肺腑的诅咒：“我的政府虽未向你宣战，但中日早已是敌人了。而我还有最后一句忠告，若你执意自食恶果，本田菊，也与我无关了。”
在西方的天际，已沉入江天一线的硕大红日仿佛融化了，太阳的血在天穹江水间晕染开来，江天一色，皆是腥红人间血。
“若不停下，你会死在这场战争里。”
王耀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这么说的。在身后遥远的长江滩涂上，日本人敏觉到自己真的听清了，中国人从牙缝里逼出字眼燎得本田菊一寒战。
他又一次攥紧了刀柄。
1937年12月17日。
泛着寒光的九四式一步步逼进挺立在国🦀~民正文府门楼下军服褴褛的中国军人，身着盛装的本田菊站在巨幅迎风张扬的陆军军旗下，睥睨着被两个士兵踹倒跪地的傲骨。
身后传来祭鼓声声，他提起朝香宫鸠彦王的御赐军刀，在高官满座中喃喃道：“你比我先死于这场战争罢了。耀君，这次我救不了你了，闭上眼睛吧。”
手起刀落，血溅六朝古都。据说他随风飘扬的墨发浸染热血那日，整条扬子江狂怒，一气将连塞江水数日的万千浮尸卷下东海，直到长江口仍旧含血。青青江南哀鸿遍野，只有他甚至未闻一声吃痛。本田菊平静地拭净刀上血，把荣耀无比的新刀赐给少佐。自始至终，他没看王耀一眼，在少佐九十度鞠躬受礼的恭送下，本田菊踏上阶梯，向亲王和松井石根致以标准的军礼。两位罪魁祸首也恭敬回礼，朝香宫鸠彦王邀请他站到自己身侧。
“应该让记者拍下那精彩的一幕，让大🦀日？本🦀帝？国的臣民为天阶最伟大元帅的军队欢呼万岁！”朝香宫鸠彦王身侧的柳川平助不满本田菊禁止记者拍照的安排，自顾自道。
“有新闻封锁是为陛下的颜面着想。若那种照片意外流出，柳川将军让帝国上下如何面对国际诘难？”本田菊古井无波地怼得中将无话可说。
朝香宫鸠彦王看了本田菊一眼，谨慎地刺探道：“或许我们几个可以私下合影留念……他死了？”
“我下手很重，您知道的。”
亲王立即回想起年少观武士切磋时的本田菊，知趣地闭嘴了。松井石根见状，连忙招呼副官耳语几句，向身旁的本田大佐讨笑道：“在下想大佐也是连日在南京操劳，听说昨晚也没歇息好，大佐如果太劳累，也不妨回去歇歇。”
“是啊，您辛苦了。”此前长驻上海的朝香宫鸠彦王连忙接话道。
本田菊见松井的副官在门楼下指挥来两个士兵，他们把血泊中的人拖得越来越远，把大佐的目光拖向苍白色日光下庄严的明故宫。为了准备入城庆典，士兵们早早把中山东路与国~民正文府清扫得纤尘不染，阳光如此辉煌，那两道狰狞的血痕如刀刺进本田菊的双眼，一股莫名撕裂的沉痛又唤醒他昨晚的记忆。
“你会死在这场战争里。”
于你而言，只有寥寥数面的我们，我就死了吧。耀君，其实我等这一天很久了。从那年蔚山的百步穿杨算起，也许更早，从我回答任勇朝那个发问算起，我就深深渴望有这么一天吧。耀君，我远比你想象得更爱这片土地，更想把它据为己有。不为什么，因为它诞生了你，滋养过唐。
闭上眼睛吧，你走后，我会活成你的模样。
我总梦见你叫我小菊，唤我弟弟。不用遣责他，你说你曾赠我浮木，可我唯一能予你的东西便是砒霜。君有万千浮木，吾只滴水砒霜。若真要还恩，希望你可以不后悔遇见那个溺水的孩子。
在盛大的入城庆典里，淹沉在陆海军的欢腾号角声中，本田菊坐在马上，看巨幅白布黑字“忍”煊赫而过，他从胸前口袋掏出那封信，又默读了一遍，那是古文运动后，唐人善用的古体诗：
我赠君楠乔，君予我囚铃
我赠君浮木，君予我砒霜
识君竹林里，君谓我辉夜
识君金陵下，君谓我支呐
无意千载事，恩怨此城中
傲雪凌霜寒，怒放岂摧残
他叹了口气，指间火柴窜动的火星侵蚀诗上。他在欢天喜地的人群中将古老的生命付之一炬，在军心昂扬的陆海军列队中轻轻下踩马镫，擦蹭着眼睑上的温热。
没有人在乎他的背道而驰，只有一双年轻的眼睛。
这是本岛郎最后一次看见本田菊。
本田大佐在擦拭脸上的血迹，面无表情地化作枯木长道尽头的一个黑点，无声消散在苍白的日光下。
